文/慕溪
前几日深夜,我被小凯的一条微信吵醒:“在吗?我想我得抑郁症了……”
我一惊,想到小凯素来微笑的面孔,怎么都无法把他与抑郁症联系起来,于是赶紧问他:
“啊,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已经很久了,没什么事,只不过最近觉得撑不住才去查了下,中度抑郁。”
“抱歉,原谅我的后知后觉,这段时间你会不会忍得很痛苦?”
“还好,反正最近都是一个人发呆,特别低落,做什么也没兴趣,看大家都在忙……特别累,真的好几次都有放手的念头,甚至想到自杀……”
那晚,我们聊了半宿,直到他睡着。
然而,我却再没睡着……
抑郁像团黑雾
和小凯的聊天,让我想起两年前在美国一家基督教心理咨询机构实习的经历。因为在服侍的病区,我每天都要花七八个小时给4-5个抑郁症、焦虑症以及成瘾症的患者做教牧辅导。那种高强度和密集性常常让我窒息,也让我惊讶于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抑郁症患者。这导致我走在街上,一度怀疑那一张张笑脸的背后,会不会都隐藏着一颗被抑郁笼罩的心。
这两年,国内外媒体不时报道不同的人因抑郁症自杀的新闻。抑郁就像饥不择食的饕餮,到处吞吃人们的身心健康。
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调查,目前全球至少有3.5亿名抑郁症患者,中国约有9000万。这个数据,从2005年到2015年增加了18%。全球每年因抑郁症自杀的人高达100万。预计到2020年,抑郁症会成为仅次于心脑血管疾病的人类第二大疾病。据统计,目前在中国,超过95%的抑郁症病人未得到发现和诊断,更没有治疗。
抑郁症泛滥的今天,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人们对它的漠视与误解。英国首相丘吉尔说:“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受他启发,抑郁症患者约翰斯通创作了一个叫《我有一条黑狗,它名叫抑郁》的短片,成为世卫组织的公益宣传片,它旨在改变人们对抑郁症的歧视和误解,并教人如何与它相处。
我身边的抑郁症朋友经常向我诉苦,说他们真的鼓起勇气跟身边人说自己的感受时,往往遭到误解和歧视,以及暗含批评的回应。收到最多的回应是“振作起来!”“鼓起勇气!”甚至有很多牧师和基督徒朋友也会给出这样的建议:“多祷告就好了!”“多点信心!别那么软弱!”“这是罪,你要赶紧悔改!”这些态度往往暗含了人们对抑郁症的片面认知。
是病是罪还是情绪?
当下对抑郁症有3种流行看法:
病理化:把它当成一种无法自控与调节的精神疾病。
属灵化:把它当成属灵生命的问题,归结为罪的影响、信心的缺乏或邪灵的工作。
情绪化:把它当成是由情绪或行为管理失控所致的“心理上的感冒”。
第一种观点,视抑郁症是一种精神疾病。
的确,重度抑郁患者在生理上已经发生变化,最明显的证据是大脑内部负责传递信息的神经递质(例如血清素)的水平和回路已经发生改变。所以很多抑郁病患的症状,如情绪低落、没有兴趣、失眠等,是没法通过自我调节来控制的。所以,很多人仅依靠药物和疏导来治疗抑郁症。
但是,这也带来一些问题:
首先,完全寄望于药物,容易陷入生理和基因决定论,当药物失效或遇到耐药性时,又会出现以前的症状。而且单纯生理性的解决忽略了个人自由意志的作用,尽管有时候很小,但人的主动调节也至关重要。
第二,在意识到生理影响心理的同时,没有看到心理同样影响生理。尽管现在绝大部分精神专家认为心理现象都是有大脑生理活动基础的,但我们却不能机械地将心理现象看作完全由大脑活动所决定。过分的物质主义和生理决定论会忽略心理方面的关怀,使病情加重。例如,我身边很多抑郁症患者尽管按时吃药,有时在日常精力上有些恢复,但一遇到事情,由于价值观等原因,还是会落入沮丧中。
第三,忽略属灵方面的影响。在生理/心理交互影响时,一个人的信仰与属灵状况也对其康复具有重要帮助。近来,美国杜克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信仰对抑郁症有很大的益处。信仰给患者提供了希望、意义和价值感,属灵上的倾诉和交托,以及团体的关怀和支持等,这些对以“三无”(无望感、无助感、无价值感)为特征的抑郁症尤其有积极作用。当然这里的信仰必须是真理的信仰。
第二种观点在基督徒群体中很常见。尤其是在国内很多教会中,由于缺乏对抑郁症的认识,很多基督徒都把它当成是信心软弱导致的问题,认为解决方案就是多祷告,多亲近神。更有甚者,把它当成罪的结果,认为要认罪悔改,这更加剧了一些人的痛苦。还有些倾向于基要保守的教会,把它完全当成邪灵的工作,需要进行赶鬼的医治释放。
这种理解的问题是:第一,它没有尊重人的生理规律,忽略了神的普遍恩典。有太多实际的例子表明,抑郁症并不单纯是灵命的软弱或信心上的缺乏。历史上的信心伟人如马丁·路德、司布真,都曾深受重度抑郁症的折磨;圣经里的以利亚、摩西、大卫、保罗,都有过抑郁到要轻生的经历;而在当前的美国,40%的牧师都有过抑郁的经历。
抑郁症有时就如癌症一样病因复杂,科学上一致认为它有基因、性格,以及创伤性的应激环境或发展受阻等一系列因素。
第二,它没有注意到罪和现实的破碎,以及天国已经到来(Already)和没有完全到来(But not yet)之间的现实张力。教会中有很多癌症病人,我们尽管竭力祷告了,有时候神还会接走他们的生命,但这并没有否定我们祷告的功效和神恩典的信实。在这个失丧的世界,我们会承受很多痛苦,它们并没有因为我们成为基督徒就全部消失。
抑郁症以及其他精神上、肉体上的病痛,都是始祖的堕落给人类带来的后果,反映出这个世界的破碎和救赎的必要。
因此,教会对抑郁症的态度,不应否定它的存在,或完全把它属灵化,借此诉诸于简单化的解决。信徒中存在抑郁症,并不是否定了神的恩典,反而是我们分享神的恩典的机会。恩典要带我们进入人真实的破碎和痛苦中,“与喜乐的人要同喜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哀哭”(《罗马书》12:15)。在联结与关怀中,哪怕最后抑郁患者没有获得完全的治愈,神的爱仍然藉着肢体之间的相连显明了。圣经没有应许义人必然健康,也没有应许现在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病痛的新天新地,但我们相信神赐人够用的恩惠,我们紧紧抓住他的应许,彼此相爱,就不会落入绝望。
第三种观点,是把抑郁症看作是情绪和行为上的问题,因此抑郁症最容易被污名化。
生活中,抑郁病患常常被嗤之以鼻——“让我崩溃的瞬间,在你看来只是矫情”。他们常常被认为是矫情、性格软弱、情绪管理不好,因此常常陷入自责、内疚和羞愧。这反而让他们更难敞开自己,更难在绝望时寻求帮助。
事实上,情绪和行为上的表征是抑郁症的症状,而不是其原因。另外,把它当成是像感冒一样的流行病,也会带来轻视或忽略它的问题,它远远比感冒要复杂得多。很多时候,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行为是失控的,在情绪低落时,大脑的神经递质确实很少,连接也微弱,感受不到快乐和力量,甚至日常最基本的活动也变得非常困难。
司布真牧师曾这样描述自己的抑郁症感受,他觉得,肉体只能承受有限的伤口,但是灵魂却能被成千上万次地伤害流血,在每个小时里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每个小时都要接受一次又一次求死不能的煎熬。
全人的关怀
以上3种观点,都只捕捉到抑郁症的一个侧面。抑郁症是复杂的,它影响的是一个人的身、心、灵各方面,是生理、心理与灵命互相影响和作用。
尽管现代科学并不相信灵命,但身体和心理的交互作用是其所证实的。我们在日常经验中也体会到这点——身体软弱时,灵命也会消沉;心理状态不好时,身体很容易患病;灵命低潮时,整个心理都会落入抑郁无望。
神按照他的形象所造的人是整全的,而非割裂的,因此生理、心理和属灵层面的治疗和关怀一个都不能少。
对于抑郁症,很多基督教机构和基督徒学者正在努力探索一种针对全人的、基于基督信仰的辅导模式,提供整全的关怀。
例如,基督徒医师徐理强提出,目前西方流行两种模式——整合模式和分层模式。整合模式即整合基督信仰和心理辅导中符合圣经原则的理论和实践,给人提供整全的关怀;分层模式认为心理学科和圣经教导是从不同层面探讨人心灵的问题,原则上并不互相矛盾,因此不需要去刻意整合它们。牧师可以和心理医师、医疗机构合作,从不同的层面来帮助病人。
我个人认为,这很好地兼顾了普遍恩典和特殊恩典的教义和对人的整全认识,并很好地处理了现实与未来的张力。我曾经实习的机构是北美最大的基督徒心理咨询中心之一,它采取的正是整合模式和分层模式的方法。针对一个患精神疾病的人,会有心理医生、精神医师、药剂师、护工、关怀者、病例主管、院区牧师等,他们一方面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给精神患者提供治疗和关怀,一方面又协同合作,一起关心患者在生理、心理、属灵状况、支持系统等方面的情况。
尽管这种整全的全人关怀在很多国家都达不到,但这种模式及其基于基督信仰的理念,很值得教会深思和借鉴。
对于抑郁症这条黑狗,也许就像所有的病痛磨难,在新天新地到来之前总会存在,但神让我们与人在痛苦和喜乐中相连的心意是明显的,是所有人共同的盼望和安慰:“我们在一切患难中,他就安慰我们,叫我们能用神所赐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样患难的人。”(《哥林多后书》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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